回顧新創技術長那段經歷:原來比起改變世界,我更想好好寫 Code
在軟體工程師的職涯選擇中,加入新創往往帶著一層浪漫的濾鏡。我們想像著矽谷車庫裡的熱血,想像著沒有大公司繁文縟節的自由,彷彿只要技術夠強,就能憑空改變世界。直到大一那年,我誤打誤撞成為了一間新創公司的初始合夥人,掛上了 CTO 的頭銜。那段經歷讓我深刻體會到:原來走出大公司的鳥籠後,等著我們的並不是廣闊的天空,而是一座荒島,是名為「資本」的更大的籠子。
2025-12-17一個造夢的室友,與一個築夢的工程師
故事的開頭很像典型的校園創業劇本。我的大一室友對創業充滿狂熱,他找上了系上教授,將「創業」變成了專題題目,甚至真的註冊了一間公司 。當時的我還是個整天沉迷遊戲、對未來沒想太多的阿宅,當他問我要不要來幫忙時,我抱著好玩的心態答應了。
起初只是幫忙,後來進度順利,我就這樣成為了核心團隊的一員。
我們的題目聽起來頗具野心:利用 AI 結合毫米波雷達 (mmWave) 技術,進行空間中的跌倒偵測 。雖然我的角色是技術長 CTO,這個頭銜聽起來光鮮亮麗,但主要工作其實也就是負責將實驗室的研究轉化為能用的產品。
我不需要負責鑽研高深的學術論文,那是實驗室的工作。我的任務是非常現實的工程落地——實驗室丟過來的核心演算法與模型,我要想辦法讓它在樹莓派這種運算力有限的邊緣裝置上跑起來,因此模型輕量化、尋找運算瓶頸也是我需要處理的。另外也要處理硬體 Sensor 的訊號串接、架設雲端 Infra、規劃資料搜集訓練的自動化流程,最後還要把 App 寫出來,變成一個能實際展示給客戶看的 Solution 。
那時的我以為,雖然工作繁重,但至少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。
失衡的團隊,與跳過新手村的主管
回頭審視那段時光,其實從團隊結構就埋下了隱憂。我們有四位初始合夥人:CEO、財務、營運,以及我 。問題在於,這是一間標榜 AIoT 的新創公司,但在四個創辦人裡,只有我一個人具備技術背景 。
這導致了極度的權責失衡。CEO 負責看上限,描繪著模組化、平台化、整體解決方案的宏大願景;而我負責看下限,在資源極度匱乏的現實中,試圖將那些天馬行空的功能實作出來 。
除了結構問題,我也必須誠實面對自己的不足:
我其實沒有當新創主管的天份,更缺乏主動對外溝通的勇氣。
做新創不只是悶頭寫 Code,更需要大量與外部合作夥伴對接——談技術規格、喬資源、向不懂技術的業主解釋技術邊界。一般人的職涯是從工程師做起,慢慢升上小主管,在過程中練習如何對外應對與協調。
但我卻是直接空降成技術長,完全跳過了那個循序漸進的練等過程。面對必須不斷主動出擊的外部溝通需求,我發現我往往感到卻步。這或許是我個人的軟弱,也是我當時最大的短板——在還沒學會如何當一個長袖善舞的溝通者之前,我就已經被推上了火線。這讓我在面對複雜的外部合作時,常常感到深深的無力感。
創業當老闆一點也不自由
許多人選擇創業是為了追求自由。在大公司,你是司機,只能依循公司的導航行駛;在新創,你以為自己是掌握方向盤的船長。但我後來發現,這個比喻並不準確。
當員工,像是被關在一個鳥籠裡,你渴望飛出去。於是你創業了,你飛出了鳥籠,結果發現自己只是被關進了一間更大的房子,甚至是被困在一座孤島上 。在新創,我們以為不用聽老闆的話,但其實我們要聽投資人的話,要順應資本市場的邏輯。
投資人和 CEO 看重的是商業模式的天花板,他們需要一個高估值的宏大願景(例如:不做單一產品,要做平台、做生態系)。但我們只是一群沒有資本的新手,我們的能力與資源其實還停留在地板上 。
這就形成了一個無解的結:我們想先做一個簡單、能快速變現的產品來養活公司,但投資人覺得這格局太小,估值不高的情況下 CEO 也不同意投資;為了拿到啟動資金,我們被迫去畫一個更困難、更宏大的餅,但問題來了——我們現有的資源根本啟動不了這麼巨大的目標 。
結果就是:想做的小生意沒錢做,被迫做的大生意做不出來。 產品方向就這樣在生存與夢想的拉扯中不斷變形,最後做出來的東西,早已偏離了初衷,變成了資本市場想要的形狀,卻又因為執行力跟不上而四不像。
現實的壓迫
工程師的良知 vs. 商業的生存
作為技術人員,我最難以調適的是價值觀的衝突。我們的產品是意外偵測,這直接關乎使用者的生命安全。對我來說,準確度是不可退讓的底線,90% 對我而言都還是覺得太低了。
但對於商務端來說,邏輯完全不同。為了生存,他們會說:「先求有第一批使用者。就算準確度只有 6 成也沒關係,先拿到訂單比較重要。」
這句話對工程師而言不僅是專業上的侮辱,更是一種道德風險。但因為我前面提到的溝通弱勢,加上商業生存的壓力,這種技術債往往在半推半就下被累積起來。
台灣硬體強,但不是為新創服務
在台灣做硬體新創,還有一種特別的無力感。外界常說台灣是硬體大國、半導體重鎮,供應鏈完整。理論上,在這裡做硬體新創應該如魚得水。然而事實往往相反 。
台灣的硬體廠習慣服務那些科技巨頭,追求的是規模經濟。對於還在打樣、量少得可憐的新創公司,大廠根本無暇顧及。你會發現,身處在硬體大國,要找廠商合作卻處處碰壁 。
除此之外,政府的標案資源也充滿了隱形門檻。例如我們標案的競爭對手曾經是傳統電信業者,即便新創的產品價格更具優勢、功能更靈活,公部門為了避險,往往傾向選擇大廠 。
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:接案地獄
隨著比賽獎金耗盡,投資款項遲遲未到位,我們被迫承接外包案來維持公司營運 。
那是一段極度消耗的日子。我們接手了一個品質低落的專案,前手留下的程式碼難以維護。業主缺乏軟體開發觀念,無視規格邊界,不斷追加需求 。
當時的我,白天在大公司實習,晚上處理新創的核心產品,週末還要應付接案的繁重開發,同時兼顧大學課業。身兼數職的壓力讓我徹底燃燒殆盡。最終,我選擇了離開 。
我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?
當初找我一起創業的室友並沒有錯。
儘管文中多有抱怨,但我必須這麼說說。我由衷佩服他的勇氣與執行力。他始終在做自己熱愛的事,就如同我也正在做我喜歡的軟體開發一樣。我們都沒有錯,只是在真正撞上現實的牆之前,人總是有許多不明白的事。這段旅程並不是失敗,它只是讓我看清了,創業這條路,暫時還不是我的歸宿。
最近 AI 的崛起讓許多工程師感到焦慮,擔心被取代。但回過頭想,如果我們的人生目標是賺大錢,那確實該焦慮;但經歷過那段被資本裹挾的日子後,我發現我對致富的渴望其實沒那麼高。比起成為被資本追逐的創業家,現在的我更嚮往的是 Work-Life Balance。
我不一定要進入最頂尖的軟體公司,不一定要做出改變世界的產品,但我希望在工作之餘,還能保有寫程式的單純快樂。
那段新創經歷雖然痛苦,但它像是一劑預防針,讓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。現在的我,或許還是個籠子裡的打工人,但我至少學會了在籠子裡找到最舒適的角落,然後在下班後,做回我自己。